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轻风轻语

一个平凡女人的记忆

信息来源: 发布日期:2009-11-19 阅览数:12866 次

   浑浊的河水卷着阵阵泛白的浪花哗啦哗啦地扑打着河岸,岸边的沙土被打得层层剥落,一颗柔柔的小草随着植根沙土的坍塌顷刻被卷进滔滔翻滚的大河……

 

   是大河有意在这里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去追慕这座年幼的城市呢,还是这座城市前世有缘而无限依恋地投入了这条大河的膀弯呢?殷红的落日映红了云幔,映红了大河,映红了她和她满脸的泪水。身边的他茫然地伸出双手,在空中迟疑了一下,颤抖地从身后扶住了她的双肩,这是他第一次触到了她温软的身体,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,他忽地为自己这一伟大的举动感动到剧烈地抽泣起来。

 

   幽幽绿草丛中,从清晨坐到傍晚,从嬉笑坐到无言,默默无声地倾诉,雕像般地定格在暮色浓重的河边。

 

   在双方亲属和朋友们的簇拥下,两人来到了毛主席像前,厂里的造反派司令高声领读毛主席语录:“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,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。”她刚过十八岁生日,他二十一岁半,双双凝视着敬爱的毛主席,衷心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!万寿无疆!!万寿无疆!!!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!永远健康!!一毛钱十一块的喜糖,合并了两张单人小木床。

 

   他英俊潇洒,从小酷爱乐器,二胡、笛子、三弦、柳琴、琵琶、小提琴、大提琴、手风琴、小号、长号,没有他不会鼓捣的。她漂亮贤淑,能歌善舞,上学时是全校文艺活动的闪光点。相识在厂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,都是一号主角,都有众星捧月。

 

   天下大乱的年代,武斗的持枪弄炮,流血牺牲;逍遥的当“海陆空三军司令”:养金鱼、养鸡、养鸽子;他呢,既不武斗也不逍遥,聚集一支小乐队拉拉唱唱,自得其乐。

 

   她身怀六甲的时候,他在全国清查“五一六分子”中被群众专政指挥部抓走了。他是“五一六分子”?他组织推翻红色政权?他要当总理?他在哪呢?我去问问他!

 

   她同时被抓进“学习班”,作为重点突破对象,没日没夜的审讯、写交代,被扯头发、打嘴巴,当着男看守的面蹲厕所……被五百瓦的大灯泡烤着,不知是日是夜,也不知几月几号星期几,她早已撑不住了,只是万分恐惧地惦念着他,死撑活挨地咬紧牙关。

 

   她昏昏沉沉地被叫醒,说问题查清楚了,叫她洗洗脸梳梳头去见他。她一时激动的泪摸不尽,被带进一间大屋子,窗外的阳光告诉她这是白天,她一阵眩晕地被按坐在一条木凳上,却没有看见他。一张桌前坐着一名军人,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们远远地站在一旁,军人开口了,她很久没有听人这么和蔼地说话了,她哭了,什么也没听见!她只要见他!

 

   不知多久,她模模糊糊地听懂了,现在就带她去见他,只要她能劝他在哪张纸上签个名,他们就可以回家了。

 

   过了那么多道铁门,看到那么多荷枪实弹的军人,她意识到这和关她的地方不同。打开一扇小铁门后,后面有人推了她一把,然后小铁门在身后咣的一声关闭了。借着微弱的光亮,她看见水泥地一张破席子上黑乎乎的一堆,是狗是兽?她非常害怕,鼓了鼓勇气,轻轻喊了一声,那堆黑东西蓦地挣扎着动起来,是他!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,头发胡子遮得看不见脸,但是她熟悉他的气息……从无声拥到啜泣,从凝固拥到颤抖。她颠三倒四地说明了军代表交代她的事情,他看着她浮肿的脸颊、额头和嘴角的青紫、还有那一往情深傻傻期待的眼神,他伸出双手,无限眷恋地抚摸着她膨鼓的大腹,轻轻地摇了摇头,又坚定地点了点头,嘶哑着嗓音蹦出几个如同天外来音似的字来:“孩子重要!”尔后他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,看也不看笔和那张纸,摸索着画上了自己的名字,歪歪斜斜地还不如他刚识字的儿时第一次写的名字。

 

   他被枪毙了,她做梦也没想到那签名意味着什么!

 

   是她害了他!她要追随他一道去死!亲属们压抑着不敢出声地哭作一团,死死劝她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孩子!她咬穿了下唇,血和泪淋满胸口,她屈服了,她强忍了,而且不顾一切地连夜去为他收尸、掩埋……

 

   她作为反革命家属被厂里开除了,宿舍也被收回,娘家婆家又都拥挤不堪,而且她也不想加重地连累他们,只好车站码头地游荡、乞讨!还是码头上一个曾经看过她演节目的老汉,同情她挺着个大肚子,引他到废旧仓库的一角安下身来,让老伴接长不短地送点吃的。她临产了,没有哪家革命医院胆敢接生他的反革命孽种!她只有躺在破仓库的一角任由胎儿自己娩出,那年她十九岁。

 

   她把所有对他的思念、愧疚搅合在一起的无限痛楚化成一腔疼爱全部倾注在他的儿子身上!她只能靠捡破烂为生……

 

   码头上的小痞子们发现了美女,她遭到没完没了的调戏、强奸,无法安身。为了幼年的儿子,不得已改嫁了一个年纪比她父亲还大、死了老婆的修车工,六年后,改嫁的丈夫死于肺结核,又给她另外留下一儿一女……

 

   她差不多三十岁那一年,他平反昭雪了,她一路狂奔到他荒凉的坟前号啕大哭了整整一天!原来的工厂给他开了追悼会,上面还给他的家属补了一笔当时来说不少的钱……但是这些都拒她于千里之外,因为曾经改嫁了。但是他的孩子呢?她到处奔波,却收获了不少闲言碎语,婊子,不要脸,不就是想要两个钱么!唯一使她欣慰的就是厂办小学收下了他的儿子。

 

   她三十八岁那年,有人看到她,瘦骨嶙峋,头发全白了,像六七十岁的老太太,在街上捡破烂……

 

   一次到公墓去的机会,蓦然发现了她的墓碑,殁年四十一岁……

 

(刘润华供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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